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鐘振振:我們和唐詩宋詞的血脈關系

鐘振振:我們和唐詩宋詞的血脈關系
2020-12-06 15:06 來源: 編輯:現(xiàn)代快報 瀏覽量:0

十八歲告別中學校園,主動要求到農(nóng)村勞動;十年知青經(jīng)歷,二十八歲以初中學歷考取“文革”后的第一屆研究生,師從當代著名詞學大師唐圭璋;六十歲退休走出象牙塔,成為全中國詩詞愛好者的偶像……在旁人看來,鐘振振的經(jīng)歷頗為傳奇。

△鐘振振接受現(xiàn)代快報專訪

進入詩詞學研究領域,對他而言是一次不期而遇,緣路而行卻看到一片延續(xù)了兩千多年的文化風景。他深信,這風景屬于過去,更屬于現(xiàn)在和將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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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78年,鐘振振以優(yōu)秀成績考上南京師范學院(今南京師范大學)碩士研究生,師從當代詞學大師唐圭璋教授。

鐘振振入校時,導師唐圭璋已是78歲高齡,到他10年后博士畢業(yè),導師已經(jīng)88歲,在當時,屬于輩分最高、年齡最大的一批學者。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,教給鐘振振的是“漁”。

“唐先生給我印象最深的,是他碰到問題就要問。那時候,他的同輩學者很少了,所以遇到問題,他也問晚輩學者,甚至于像我們是他的學生,他也問。”

有一次,唐圭璋先生讀到民國黃濬的《花隨人圣庵摭憶》。書中序言由瞿兌之所作,說作者遇獨柳之禍。黃濬在1937年因通日寇被處決,獨柳之禍在這里是委婉地用了一個典故,但這個典故究竟所來何處,幾乎所有工具書上面都查不到。唐圭璋就問了很多人,也問到了鐘振振。

這個問題,直到唐圭璋先生去世三年后,鐘振振才找到答案。“我讀兩唐書,發(fā)現(xiàn)了這個典故,出自中唐宰相王涯傳記。中唐的甘露之變中,宰相王涯在‘獨柳’被處決,獨柳是唐代長安的一個刑場,因為有一棵大柳樹,所以得名獨柳。”

唐圭璋先生的這種好問精神,鐘振振覺得,正是《論語》里講的:子入太廟,每事問。孔子遇到不懂的事就問,問比自己年輕的人,問比自己地位低的人,不恥下問。

“唐先生為什么能夠成為大學問家,我想和他這種不恥下問的精神有關。大師就像大海一樣,胸懷非常寬廣,海納百川。唐先生經(jīng)常用韓愈的話教育我們:師不必賢于弟子,弟子不必不如師。我現(xiàn)在也用這兩句話來告誡自己,這是非常好的學風和師德,唐先生身體力行,我們也從他那兒學到了怎么做人、做學問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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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起宋詞大家,首推蘇軾,他是存世作品最多的北宋詞人。賀鑄是僅次于蘇軾詞作數(shù)量第二多的北宋詞人,在鐘振振讀研究生期間,賀鑄進入了他的視野。

“賀鑄的作品集發(fā)現(xiàn)得比較晚,所以在很長的時間里面,大家只是從一些選本里讀到他的少量作品。民國時期,胡適先生曾經(jīng)編了一本詞選,里面沒有賀鑄的作品,著名的詞學家龍榆生,就寫了一篇文章質問胡適先生,認為選詞不選賀鑄,是一大失誤。”

讀研究生期間,鐘振振遵照導師的教導,扎扎實實地從文獻考據(jù)做起,把賀鑄的詞整個校注了一遍。整個一套流程做完了,他覺得就好比解剖了一只麻雀。“以后你可能還會遇到孔雀或者其他鳥類,就會有一個規(guī)律性的了解。在這個基礎上,再來進行詞的理論研究和宏觀研究,就比較實在了。”

四十年后,鐘振振仍舊欽佩唐圭璋先生的眼力,“賀鑄的詞集出得晚,后世對他的認識和研究就不充分,所以唐先生才要我來研究他。他的詞有豪放豪邁的一面,也有纏綿的一面。比如說《六州歌頭》,是很豪放的。婉約詞也是相當精彩的,像‘凌波不過橫塘路’這樣的,還有悼念亡妻的《鷓鴣天》,‘空床臥聽南窗雨,誰復挑燈夜補衣’,寫得一往情深。寫征人思婦、閨怨的,寫得也很好。”

1989年,鐘振振的《東山詞》校注本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,得到學術界高度評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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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幾年,古典詩詞越來越受到大眾讀者的喜愛,但被誤讀的情況也大量存在。鐘振振希望用專業(yè)的學識和方法為大家解開疑惑。

這樣的工作,他其實一直在做。

“杜牧的《泊秦淮》,是千古名篇,其中‘商女不知亡國恨’一句里的‘商女’,歷來被解釋成歌女,但商女為什么是歌女呢?我讀研究生的時候,就想不明白這個道理。我看了一兩年書,最后得出的比較準確的定義是,商女其實就是商婦,商人的妻子或者妾。宋代有一首詩《琵琶亭》,詠白居易,有 ‘明月滿船無處問,不聞商女琵琶聲’,這其實很清楚了。”

讓鐘振振頗感遺憾的是,直到現(xiàn)在,很多工具書里還沒把這個錯誤糾正過來。但這并不妨礙他繼續(xù)認真糾正前人對詩詞文本的誤讀。

綺夢是這些年出現(xiàn)頻率比較高的一個詞匯,但鐘振振卻無奈地看到這個詞屢次被誤用。“綺夢,網(wǎng)絡上解釋為美夢、好夢。但其實在宋詞當中,綺夢明確指向男女兩性關系。”

鐘振振幾乎每天都抽出一些時間在微信公眾號“小樓聽雨詩刊”上為人答疑解惑。“昨天還幫人解決了一個問題。有人讀到贈纻這個詞,不知道什么意思。我連夜查。得益于現(xiàn)代的科技手段,從晚上7點鐘,到夜里1點40分,得出了比較精確的結論,趕緊給人家答復。出自《左傳》里,吳公子季札出使鄭國,贈送縞帶給鄭國宰相子產(chǎn),吳國人以縞為貴。子產(chǎn)就獻纻衣,苧麻制成的衣服,鄭國人以纻為貴。后來,清人把這個故事凝練成一個成語‘投縞贈纻’,跟‘投桃報李’意思差不多。 ”

對話

填詞作詩,今人完全可以PK唐宋

現(xiàn)代快報讀品:中國古代的詩人詞人,您最推崇的是哪位?

鐘振振:從古到今第一流的大家、名家我都喜歡。問我最喜歡誰,這個真沒有辦法回答。我可能更喜歡的是作品,因為有的好作家,他的代表作、杰作我當然喜歡,但是再好的作家也有一般般的作品,有可能還不如一些非名家的作品。說到好作品,就更多了。我們拿吃貨來打比方,什么叫吃貨?就是什么樣的美食都喜歡,都愿意去品嘗。我想,如果你在閱讀或審美方面很挑的話,是會缺乏營養(yǎng)的。

現(xiàn)代快報讀品:微信公眾號“小樓聽雨詩刊”每天都在更新您的推文,且通常都是在凌晨更新,能想得出背后的工作量很大很辛苦,您是怎么堅持下來的?

鐘振振:也沒有別的竅門,主要就是坐冷板凳,多讀。讀多了,常見的問題,基本上隨口就能回答。一些冷僻的、不常見的、回答不了的,我也基本上知道到哪個方向去找。很多人佩服我,精神很可貴。我跟他們講,這個其實是雙向的,你看著好像我在為大家免費服務答疑,毫無保留地把我的知識告訴別人。其實很多問題,別人問了,我自己馬上回答不出來,對我也是一個鞭策。說明我也不懂,需要進步,需要弄明白,就像當年唐先生那樣。教學相長,幫人家解決問題,其實也是促進自己學習的過程。也是應了我們現(xiàn)在經(jīng)常講的一句話:贈人玫瑰,手有余香。

現(xiàn)代快報讀品:現(xiàn)在很多人喜歡古詩詞,但創(chuàng)作舊體詩詞的人卻不多。是什么限制了大家的創(chuàng)作熱情?

鐘振振:其實現(xiàn)在愛好詩詞的人太多了。全國寫古典詩詞的人,有300萬。我做了一個計算,平均每個人一年只寫十首,這是一個很保守的數(shù)字了,那么一年就有3000萬首詩,每天有八萬首詩?!度圃姟凡盼迦f首,《全宋詞》兩萬多首。所以,中國每天就有一部《全唐詩》加一部《全宋詞》這樣規(guī)模的作品產(chǎn)生。當然,大部分是一般般的作品,但其中真有好作品。我讀到的好作品,就足夠你編一本《當代詩詞三百首》。其實,唐詩宋詞,也并不是首首都好,真正的精華和龐大的總量比起來,也是少量的?,F(xiàn)在一講到寫詩詞,就會有人問:你還能寫過唐詩?你還能寫過宋詞?這種厚古薄今的思維是錯的,是沒有道理的。魯迅先生講,好詩到了唐人都已做完,但他自己也寫詩啊。他的很多詩,寫得比唐人好。“于無聲處聽驚雷”,多好!“我以我血薦軒轅”,多好!“忍看朋輩成新鬼,怒向刀叢覓小詩。”這都很經(jīng)典。

現(xiàn)代快報讀品:在您看來,想學會創(chuàng)作古典詩詞,起步需要做的是什么?

鐘振振:需要的話,買一本王力的《詩詞格律》小冊子,認真讀一讀,并不困難。其實講格律、平仄只是古典詩詞的一部分。歷來詩歌當中就分兩大類,一類叫古體,一類叫近體。所謂古體,不講平仄,也不一定非要對仗。只要合轍押韻就可以。也可以是齊言,比如通篇每句都是五個字、七個字、四個字,也可以是雜言,比如長長短短的,不完全一致,是很自由的。如果你覺得近體詩難以入門,你寫古體詩也行。“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。”“慈母手中線,游子身上衣。”這都是古體詩啊,很困難嗎?不困難啊。國圖官網(wǎng)登載了《詩詞格律與創(chuàng)作十二講》,有五講是我講的,其中七言絕句的選題篇,介紹了當代人的不同類型的好詩,都可以看一看,會發(fā)現(xiàn)寫詩并不是想象的那么難。

現(xiàn)代快報讀品:在白話占據(jù)文學主流的今天,創(chuàng)作古典詩詞意義何在?

鐘振振:古代有許多優(yōu)秀的作品,其實和今天的語言相差是不大的。白話里面包含著大量的文言的精華。我們現(xiàn)在說,一日不見如隔三秋,這是從《詩經(jīng)》來的,“一日不見如三秋兮。”中國的白話從來就沒有隔斷過跟古代語言的血脈關系。文言當中的很多條魚兒,還活在白話的湖水里。我們今天寫文章、講話用的成語,有很多是古漢語。并不是說今天是白話文的時代,文言就離我們很遠。它的生命力非常旺盛和強勁,詩詞這樣的語言和文體,會永遠流傳。

舉凡中國當代作者所創(chuàng)作的文學作品,無論其所用語言為現(xiàn)代漢語還是古代漢語,無論其所用文體為新文學文體還是舊文學文體,只要它具有典型意義,都應該寫入當代文學史。就我極其有限的閱讀而言,當代詩詞創(chuàng)作無論是題材內容的廣泛程度,還是思想感情的豐富程度,都全面超越了古代;而在藝術表達方面,也有許多新變,非古代詩詞所可以牢籠。其社會影響力,新詩或亦有所不及。今天的當務之急,已經(jīng)不僅是坐而論道,爭辯“當代詩詞應不應該入史,能不能夠入史”的問題;而是起而行,按下電源開關,實際啟動“當代詩詞入史”的操作程序。

現(xiàn)代快報讀品:您為推廣古典詩詞做了不少工作。

鐘振振:我還向“詩詞大會”建議,可以做詩詞創(chuàng)作大會,由背誦到創(chuàng)作,節(jié)目會更受歡迎。以前,我們聽人家唱歌,很羨慕,后來就有卡拉OK,不管唱得怎樣,自娛自樂,很高興?,F(xiàn)在有300萬人寫古典詩詞,大部分是自娛自樂,但不排除有少部分人,他的創(chuàng)作是可以傳世的,可以和古人PK的。我給中華書局的《詩詞中國》雜志編輯一個專欄,給專欄起的名字,就叫“PK唐宋”。

鐘振振 1950年生,南京人?,F(xiàn)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,博士生導師。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。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“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”指導教授,中國韻文學會會長,中華詩詞學會顧問,中央電視臺“詩詞大會”總顧問等。曾應邀在美國耶魯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。

現(xiàn)代快報+/ZAKER南京記者 白雁/文 趙杰/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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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責任編輯:陸超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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